花開
開在花中央的是你黑色瞳孔
清澈無濁 如水鏡般明亮的眼睛
你的視線 如花蕊上蠕蠕爬行的小蟲 舔遍我的全身
淫蕩的肉體在跳躍 貪婪的血液在沸騰
我的身軀 在靡靡的喜悅中烤焦 在綠色的鬼火下翻滾
你的眼神 纏繞我的肌膚 一圈又一圈
紅牡丹滴下隨喜的蜜汁 伴著喜悅墜入地獄
往下直探深淵
在那底層 是瀰漫芳香、絢爛華麗的極樂淨土
在那裡面 是壯闊無垠、繽紛璀璨的萬花筒
那是這個小世界的全部
我確實明白
輕易打開窺視孔的世界 美妙絕倫
因為那是我的初戀
繪草紙
明治二十多年的春天,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後。
剛滿四歲的雪子,在母親(松)的懷抱裡,從遙遠的會津來到東京。雪子對於初次到訪的東京,一切都覺得很新鮮,驚訝不已。首先是空氣,那種暖呼呼的感覺,和仍舊積著厚雪,還稱不上春天的會津盆地完全不一樣。還有,人很多,來來去去,十分繁忙。
而最讓雪子驚奇的,莫過於汽車。從未實際見過汽車的雪子,對前來車站迎接她們的進口車,直瞪著眼睛看。在那個時代,對大多數的庶民來說,汽車還是很稀罕的東西。由於那發出大響聲的黑色鐵塊,好像什麼可怕的野獸,以致一駛近雪子,雪子就哭了起來。
松一邊哄著哭鬧的雪子,一邊將她抱進車內,企圖用糖果和玩具安撫她。但是,汽車一開動,正在啜泣的雪子,態度突然一變,停止哭泣並把臉貼在車窗上,被全然不同於長期飄雪的白色會津,宛如異國般的東京景色,深深吸引。
松一邊看著雪子的舉動,一邊憂心地輕輕嘆了一口氣。松心裡想著,不知道這孩子能不能適應以後的新環境?自己這樣的選擇,對親愛的女兒來說,真的是最好的嗎?
松到現在還在為這件事煩惱不已。但是,儘管迷惑,松心裡也十分清楚,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回頭了。
汽車一直沿著長長的黑牆行駛,松這麼覺得。不久,引擎突然發出特大聲音,車停了下來。
司機恭敬地打開松和雪子就坐的後車門後,松清清楚楚可以聽見,愉悅的音樂和興奮的嘈雜聲隨著溫暖的風傳來。松抱著雪子下了車,穿過掛著用粗毛筆寫著「村井」門牌的華麗大門,好大好大的庭園,就在眼前擴展開來。
同時,可聽見來自各處的樂器伴奏聲、小孩的歡鬧聲,以及醉酒者的笑聲。松再往前走,各式攤販比鄰而立,好吃的關東煮和年糕紅豆湯的香味,陣陣撲鼻而來。
「喂,雪子,等一下。」
心情完全轉好的雪子從母親的懷抱跳下,用不穩的步伐,搖搖晃晃地往裡面走去。路邊正在玩耍的,大概是當地的小孩子,他們一邊吃著豆沙年糕和紅豆糯米飯,一邊好奇地看著雪子。
膽大天真的雪子對母親的勸阻充耳不聞,隨意地快步往前走。
松緊緊跟在雪子後頭,走了一會兒後,驚覺景象大不同,只見眾多藝妓圍繞在似是有錢的大爺身邊,以及盛裝打扮的貴太太們優雅地在盛開的美麗八重櫻下談笑風生。
「雪子,不可以去!」
松好不容易追上雪子,拉住她的手臂,把她抱起來。但是,不知什麼原因,松停下腳步,不想再往前走也不打算往回走。松緊緊抱住雪子靜靜站在樹底下。
對於母親這樣的舉止,雪子感到很奇怪。雪子抬起頭來,看著母親蒼白的臉,突然,發覺好像有個人站在她面前,定睛一看,原來是個穿黑色帶家徽禮服的小孩子。
這個外表俊秀的小孩子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雪子。這男孩長得一副瓜子臉,面色白皙,輪廓分明的紅唇,而且漂亮眉型下有雙溫柔的大眼睛,即使還不懂美醜的雪子,也覺得他非常可愛。
「你就是章一郎?」
松朝著孩子這樣招呼他。孩子的視線開始從雪子轉移到松,然後,很有禮貌地回答「是」。接著,有個人急急忙忙往這裡走來,再三向松和雪子點頭,邀請她們進去裡面的客廳。
那間宅邸非常寬敞。雪子被母親抱著,四處東張西望,好像到了現在才感到不安。松被請到大房間的正席就坐,雪子坐在松的旁邊,而盤腿坐在上座的肥男正低著頭。
雪子充分觀察了那個男人的臉。雖然雪子從來沒有看過這個人,但總覺得他是個笑瞇瞇地和藹可親的人,可是很奇怪地,看他對松耍威風的樣子,給人的感覺並不怎麼好。
這個健壯多肉的男人,鬍鬚和眉毛都很濃厚,從袖子裡直挺挺伸出來的肥手臂上全是亂蓬蓬的毛,雪子覺得他看起來好像是一隻熊。
「啊,喂,雪子!」
松著急地呼喊坐不住而踏著不穩步伐搖搖晃晃走出去的雪子。
「好了,好了。喂,章一郎,去和那孩子玩。」男人呼叫剛剛在庭院見到的孩子。
那名叫章一郎的少年很快來到,溫柔地微笑著去牽雪子的手。
「喂,我們來這邊玩?」
雪子被章一郎帶到外走廊。那是個美麗的日子,在暖洋洋的天氣中,櫻花的花瓣如薄雪般隨風飄散,一片粉紅花海,宛如夢境一般。
「妳叫雪子。」
對於這個好像很聰明的孩子知道自己的名字,雪子很訝異,答了一聲「嗯!」並微微點頭。
「那麼,就是小雪了。今後,我就像你的哥哥一樣。」
「哥、哥?」
「是的。小雪是我的妹妹。」
「不要!」
不知為什麼雪子突然感到反感,直截了當這樣說。
「不要。哥……不要。」
雪子一反過去溫順的性格,突然結結巴巴地抗議。章一郎張大眼睛,直盯著小姑娘看。
「小雪,妳是從會津來的。那裡的人都有那樣的口音。……很奇怪呀!」
雪子不大明白章一郎究竟在說什麼。不過,雪子知道,章一郎在否定她什麼,於是厭惡的情緒開始深入整個小心靈。
「小雪,妳這樣的說話方式很可恥,以後最好不要跟別人這樣說。妹妹要是說話腔調怪怪的,我也會覺得很可恥。」
章一郎嚴肅地凝視著雪子的臉這樣說。
章一郎這番話,對日後雪子的性格造成莫大的影響。僅僅四歲的雪子在東京生活時,雖然不久就忘記會津的口音,但對自己的說話方式或腔調感到可恥,以致原本活潑愛說話的雪子變得沉默寡言。
櫻花凋謝、新芽吐綠時,雪子的母親松和麴町的酒商村井榮之助舉行了婚禮。對雪子而言,就像章一郎所說的,一夜之間有了哥哥和父親。
雪子過去沒有父親也沒有哥哥。只有母女兩人的生活,如今一下子完全改變,突然出現了父親和哥哥,還有許多傭人圍繞在自己身邊。
雪子見到章一郎的當時,章一郎八歲。但是,雪子最初見到章一郎這個孩子時,他出奇安靜而且目不轉睛地盯著雪子看,讓雪子感覺很討厭。雪子發覺,章一郎的眼神好像懷著什麼惡意。
但究竟是什麼惡意,雪子全然不知。只覺得像是恐懼黑暗那樣,有什麼來歷不明的可怕東西要來似的,而害怕那個孩子。
同時,雪子又被大她四歲的哥哥強烈吸引。章一郎一雙眼睛就像兩顆大的黑色火成岩般,黑而明亮,只要看一眼就會被深深吸引。章一郎給予雪子的最初印象是臉蛋非常可愛,但一起生活時,雪子發現,章一郎比起任何同年齡的孩子,擁有更來得漂亮的容貌。
而有這樣優秀的男孩為兄,雪子幼小的心中也不免暗自得意,雖然覺得章一郎有點可怕,但周圍的人都說他們兄妹感情很好,於是乎,雪子開始接近章一郎。
初秋,松懷孕了。
十九歲時生下雪子的松,以還不到二十三歲的年輕年紀,很快就懷了榮之助的孩子。
「哇!松,太棒了,太棒了。」
邁入五十歲的榮之助,聽到這個消息格外高興,簡直興奮到要跳了起來。
松由於嚴重害喜,終日躺在床上度日,但雪子並不以為意,只要女傭稍微不注意,就馬上想跑去母親房間,結果,每每被大家制止而每天哭鬧。
松的身體狀況穩定後,肚子愈來愈大,榮之助兩眼無神,看起來好像在留口水的臉龐顯得非常擔心。
「小雪,我們去玩!」
章一郎覺得那些大人的事很無趣,經常邀雪子玩,即使家族齊聚一堂吃飯,也試圖提早開溜。雖說和雪子玩,但只有四歲的雪子常有女傭跟隨,而這對正好玩又作為雪子玩伴的八歲章一郎來說,未免有點累贅。章一郎和雪子,他們頂多就是在屋子裡一起唱歌或一塊兒玩娃娃。
「小雪的睫毛好長呀,好像兔子喔。」有時,章一郎會抱著雪子,觀察她的臉這樣說,或是輕輕碰觸雪子如年糕般的臉頰,或是玩弄她好似紅葉的手。
不久,期望的孩子誕生了,知道那是個男孩後,大宅邸裡馬上舉行慶祝活動,熱鬧極了。比章一郎小八歲、比雪子小四歲的弟弟,被取名為「明彥」。
雪子由於長時間被母親疏遠,不但心裡很難過,對家裡的歡樂氣氛也充滿困惑,甚至看到剛誕生的寶寶,也只當他是個皺巴巴的奇怪紅色生物,害怕地緊緊抱住因生產而疲憊不堪的母親。
雪子能夠理解自己有了弟弟,是從看到寶寶在松的懷抱裡,活潑喝著來自發脹的乳房的奶,漸漸長大成人樣開始的。
儘管如此,雪子還是感覺母親被奪走了。因此,雪子愈來愈覺得寂寞,而能夠填補這個心靈空隙的,就是章一郎。同樣地,章一郎在家人都熱心於新誕生的孩子之下,和雪子在一起的時間也愈來愈多。
新誕生的這個男孩,對章一郎來說,也是個不愉快的事實。看到他本能地吸吮母奶的樣子,不管願意與否,章一郎就想到自己死去的母親。擁有健康又看起來何等幸福的這對母子,讓章一郎對母親的回憶,痛苦地浮現出來。身體虛弱的章一郎在剛懂事時母親就去世了。
然而,或許是章一郎不想承認被這件事所傷,所以更加倍安慰雪子。
「可憐的小雪啊。母親被奪走了,一定很寂寞吧。」章一郎一邊說著,一邊撒嬌似地貼近雪子的身體。
對章一郎來說,在複雜的環境中,並沒有可以撒嬌的對象。母親已經過世,而且自己是名門的長男,父親在養育他時自然不會驕寵他。章一郎心中承受著深深的寂寞。新的母親和妹妹出現,緊接著弟弟誕生,再加上章一郎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,根本沒有人會去關照他。
幾乎沒有度過撒嬌的時期,章一郎眼前展開的,就只有一條作為名代的商家的後代,負有重大責任的路程。
由於是大戶人家,女傭有好幾個,所以松並非不可以離開喝奶的嬰兒,雪子也不是被放置在一旁不管。但是,章一郎因為讀書和學技藝愈來愈忙,即使松想製造和章一郎在一起的時間,有著天生高度自尊心的章一郎堅決拒絕,且對旁人也很快地在心中築起一道牆,似乎不再是小孩子了。
章一郎唯一談心的人就只有雪子。雪子年幼,跟她說話沒必要虛張聲勢,也不用持有戒心。可以撒嬌的人,就是可以讓自己任意說話的人,即使說無理的話,也不會挨罵。對章一郎來說,這樣的對象,就是雪子。
夢幻妖艷的禁斷之愛,五濁惡世的淫靡地獄。
明治年間,年僅四歲的雪子,隨著改嫁的母親進入豪門,在此遇見了長她四歲的義兄章一郎。人前義兄對雪子愛護有加,但四下無人之際,義兄對雪子病態的佔有慾與異於常人的執著之愛,如揮之不去的夢魘,主宰著雪子往後的人生。
雖然受到義兄無數次侵犯,雪子心中其實有個愛慕已久的對象。年長雪子三歲的貞吉,向懼於這份禁斷之愛的雪子伸出援手,他清新潔淨的氣息幫助她獲得心靈上的救贖,更沖去她原本以為再也無法洗淨的一身污穢。
雪子透過與純真樸實的貞吉的私會,初嘗到了戀愛的甜美滋味。可是義兄為了不讓別的男人將雪子奪走,竟然使出惡魔般的手段。
***
作者丸木文華在創作《義兄》時,其實根據明治時期(西元1852-1912年)的歷史氛圍跟社會事件,融入小說裡的部分情節當中。
小說中義兄吟誦之文句「萬般之真相,一言以蔽之……曰,不可解……」其出處乃日本明治時代一位當時就讀於東大、被認為前途似錦的學生藤村操,自殺前所留的遺書。此人的自殺在當時的日本引起一波自殺風潮,作者將此事件融入小說情節中。
故事中也略微提及當時日本的刺青文化,刺青在明治時期之前本屬於附庸風雅的文化,到了明治時期因為被禁止,所以轉為地下化,更成為流氓才會做的事。《義兄》另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特色,便是笠井步無比華麗的插畫。實在太漂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