封-法國女人的快樂學.jpg 

  


我的外婆是法國人。

外婆擁有獨特的法國風味,不管我再怎麼努力,都不可能像她一樣。相信我,我努力過

了。

外婆美得驚人。她有一身容易曬黑的小麥色肌膚,身材高挑纖細,一頭銀髮從前是烏黑亮麗,她喜歡的髮型是一九三○年代那種線條靈動的波浪捲髮。我跟媽媽長得一點都不像外婆,我們既不高挑,也不纖細,我們兩個都是金髮藍眼,頭髮,呃……捲得不得了。

在我家親戚的眼裏,尤其是爸爸那邊的愛爾蘭裔親戚,甚至對朋友鄰居來說,外婆不僅極具異國風情,甚至有股懾人心神的魔力。外婆講話帶一點法國腔,因為她和兄弟姊妹小時候在家只講法文,她們一直到進了文法學校才開始學英文。我媽媽也試過培養「法國味」,她自有

一套方法。我年輕的時候,她有時候會冒出一句法文:「fermer la bouche!」要我閉嘴。她偶爾也會拋開斯萬森冷凍食品,不做電視餐,改煮法式白醬。她在平底鍋上攪拌奶油、麵粉和牛奶,加上大黃蜂鮪魚罐頭,再將白醬抹在烤過的神奇牌白吐司上,端上桌前,她會在上面灑上一層厚得能悶死人的黑胡椒。我跟哥哥抱怨太辣的時候,她會說:「沒辦法,我是法國人嘛!我喜歡香料味重一點,才不像你們愛爾蘭人冷淡無味!」

至於為什麼我媽會覺得法國人愛在菜上灑很多胡椒,或者為什麼她會認為愛爾蘭人不這樣做就叫「冷淡」,我可是毫無頭緒(也許她是在講我爸,我爸不是冷淡的人,他只是會在我媽在的時候保持安靜,免得跟著挨罵)。

我媽有時候很戲劇化,她個子嬌小,平常是個嬌滴滴的小姐,不過罵起人來牙尖嘴利,有點像是會罵髒話的洋娃娃。她很習慣讓大家眾星拱月捧著她,因為這樣,我想她很難適應上了年紀的感覺。到了四、五十幾歲的時候,她發現自己魅力不再,整個人沮喪得就像洩了氣的皮球。

外婆和媽媽不一樣,她一直到了八十幾歲還是優雅時髦、美得驚人。我其實還有外婆以前的照片,是她和外公冬天去佛羅里達玩的時候外公幫她拍的。其中有張黑白照片,背景是種了天堂鳥花的庭園,穿著連身泳裝的外婆站在庭園前面,雙腿交叉,微微向外眺望,姿勢絕佳。她的一頭溼髮往後撩平,耳邊滴溜幾綹捲曲溼髮。她的目光沒有正對鏡頭,而是落在鏡頭外不遠處,看起來似乎有什麼事比穿泳裝照相更能引起她的興趣。她臉上那抹微笑好像在揶揄外公:「是啊,我知道你覺得我很美,我知道我又高又苗條,我也知道你想看看出浴美人,不過,說真的,你拍得夠多了吧!」不過外公還是忍不住拍了好幾張這樣的照片,他愛死外婆了。想當然耳,他們夫婦倆感情好得如膠似漆。

外婆肯定熟知讓人生充滿喜樂的祕密。哦不,她不會說什麼瘋癲笑話或是膻腥八卦,也不會在廚房跳踢踏舞,我媽才會這麼做。外婆只是靜靜的,就能找到平衡和喜樂,活出生活美學。她和外公以前有個小農場,農場裏種了水果和蔬菜,後來在自家後院也種起果蔬,她不僅蒔花弄草,還習慣把自家產的新鮮果蔬做成果醬和醃醬菜。早在有機堆肥和資源回收蔚為風潮之前,她就已經身體力行。她釣魚,也跟外公一起去打獵。外婆還親手縫衣服給我們穿。我一直記得她有件四○年代穿的皮大衣,已經破舊到沒辦法再補了,她把皮大衣剪開,為我、媽媽和她自己縫了有甘迺迪夫人賈姬(Jackie Kennedy)風格的皮帽和小皮領。外婆不會送給我們豪華貴重的禮物,但是不管她送什麼,保證洋溢滿滿愛心。她愛逛寄售商店和二手商店,她喜歡在店裏尋寶那種新鮮刺激的感覺,也喜歡發現某件因為老舊而被遺忘拋棄的美麗物事,她相信自己能夠再度發掘並拯救這些寶物。

外婆每個星期天下午會來看我們,她會幫我洗頭髮、上髮捲。這有一部分是我媽的主意。

我媽有在教踢踏舞,她愛死了童星秀蘭.鄧波兒,帶我看了好幾部她主演的古早黑白電影,有什麼《捲頭》、《寶貝鞠個躬》)、《小公主》、《一月艦長》,還有《桑尼布魯克農場的麗貝卡》。我媽還告訴我,只要能把我的頭髮弄成一堆蓬鬆有彈性的小髮捲,我看起來就會跟秀蘭一模一樣了。

所以外婆一到我們家就開始在我頭上動工。她先在樓上的浴室幫我洗頭髮,我站在一個小腳凳上,彎腰垂頭到洗手台上方,她在我髮間搓出香香的泡沫,然後溫和地用水沖掉泡汁。我喜歡外婆的手指撫觸我的後頸,也喜歡溫水流過後腦杓的感覺。

等外婆幫我用毛巾擦過頭、梳開溼髮之後,我就坐在椅子上,讓外婆把我的溼髮一綹綹紮在她自己用舊床單裁成的小片布條上。她這麼大費周章,只為了讓我星期一上學的時候,可以頂著一頭秀蘭.鄧波兒的招牌娃娃捲,外婆說我頭上的是「碎布捲」。

 我六年級的時候,披頭四風靡全國,學校裏的女生全都把頭髮拉直,可我還是想讓外婆每個星期天來幫我捲頭髮,其實不是為了那頭捲髮,因為捲度根本撐不到一天,我是為了享受外婆溫柔輕緩地用溫水幫我洗淨頭髮的感覺。我喜歡她慢條斯理、小心翼翼地用布條幫我紮頭髮,喜歡鏡子裏她對我微笑的樣子。

我現在還是很常想起外婆,不只是因為我在寫一本關於法國女人的書,也因為我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黃毛丫頭了。其實我今年已經五十有六,我的女兒芳齡二十六,我在一九九四年和第一任丈夫離婚,二○○五年再婚。

 雖然我現在婚姻美滿,也打從心底喜歡我的工作,但是我的人生還是充滿不安全感,我擔心我的外表、我的穿著打扮,還擔心我的腰圍,它持續擴增、一度縮減,之後又再擴增。我擔心錢。我在無止盡的工作和休閒享樂之間掙扎,試圖取得平衡。我常常覺得對我女兒而言,我這個母親做得還不夠好。我時常覺得我的人生裏缺乏某種平衡。有時候我先生下班回家會發現我依然身穿睡衣弓身坐在電腦前面,他會說:「我早上出門的時候看到妳就是這個樣子了,妳得出門走走,呼吸一下新鮮空氣!」

 我是這樣的女人,老是覺得自己不夠聰明、不夠有錢、做事不夠有條理、不夠成功、身材不夠苗條,而且絕對不夠年輕。

 這一切都說明,我是典型的美國妞!

 而且我知道,不是只有我有這種感覺。撰寫《法國女人這樣愛》一書時,我和好友兼翻譯潔西卡李在法國各地遊歷,訪問了幾百名法國女人,當然也訪問了很多法國男人,之後我又獨自走訪美國多地,訪問了另外幾百個美國女人。我開始體會,我們美國女人有太多地方可以向我們的法國姊妹學習了,不只是關於約會、愛情和婚姻,也關於日常生活、逛街購物、採買鮮食,關於活著的單純樂趣、對於此時此刻的人生和自己擁有的一切心懷感激,不去計較我們的年齡、體型、三圍或是存款數字。法國女人不會「為了工作而活」,她們的哲學是「為了活而工作」,她們確實熟知如何在工作和生活間取得平衡。而我相信,我們至少可以從法國女人那裏學到如何「知足」。

我決定回法國探究如何找到「生之喜樂」的祕密。因為資金有限,我向維吉尼亞藝術中心申請到一筆獎助金,可以資助我到法國西南部一個小村奧維亞生活和工作。我將永遠感激維吉尼亞藝術中心和法國奧維亞村,感謝奧維亞村的熱情招待,讓我在法國找到寫作基地的夢想得以成真。

在旅程中,我和來自不同社經階層的法國女人談話,她們有的是城市女郎,有的是鄉村女子,有的年老、有的年輕,也有的尚在中年。我特地找到這些已達「熟女之齡」但風華仍盛的女人,訪問她們如何在五十、六十、七十幾歲甚至更老的時候,還能保持優雅和自信。我去上烹飪課,幫忙舉辦大大小小的法式餐會,規模大到豪華的盛宴慶典,小至每人自備一道菜的即興同樂派對。

我訪問了形形色色的法國女人,不管是年輕的、年老的、苗條的,還是沒那麼苗條的。我採訪過各地的法國女性,她們來自鄉下、西南部的小村莊、北部省分、臨海的渡假城鎮、大城市(當然有巴黎囉)、土魯斯、里爾、貝桑松、第戎、里昂和其他郊區地方。我的訪問對象包括大學生、家庭主婦、上班族、醫生、律師、烘焙師傅、店主、攝影師和藝術家。我訪問過一位自製手工皂的女士,一位圖書館員、幾位美容師和美學顧問、一位形象顧問、幾位專業經理人、幾位保健專業人士等等。其中幾次是比較正式的訪談,有幾次則是比較隨興的閒聊。不管何時何地,我都會和周圍人們聊天交談。住在奧維亞村那一個月裏,我和幾名法國同行和藝術家一起採收釀酒用的葡萄。我們參觀了幾座城堡,到佩什–梅爾勒洞穴去看史前壁畫,一起出席藝廊開幕式、聽音樂會,還參加了一次陶藝節。

噢,我們還去逛街!因為我有預算限制,所以我多半只是逛逛、看看櫥窗,法國人稱為「舔櫥窗」。我這個美國遊客滿心好奇,想試著解構櫥窗裏模特兒的擺放位置究竟真正的涵義為何。我對著生活中各種雜物拍了成千上萬張照片。我還喝了好多酒,吃了好多乳酪和美味

的優格。我吃了幾百根法國長棍麵包,配上農夫市集買的新鮮奶油,噢,老天,我開始告解了,這可是典型的美國作風!

在我體驗法國生活的同時,我也向法國的男女老少請教快樂的祕訣。我們從家庭、社群、工作、愛情、婚姻,一直聊到歲月風霜和身體保健。我們討論為什麼法國人習慣遲到十五分鐘?為什麼法國女人有時候會表現得有點深藏不露?還有究竟為什麼一頓晚餐要花上五個小時?幾位和我聊天的女士邀我到她們家的花園喝茶,讓我參觀她們的冰箱,看看裏面放了什麼。她們分享自己的購物習慣,告訴我她們如何理財,還傳授在感情生活中製造樂趣的小祕訣。沒錯,我甚至得以一窺她們的貼身衣物,十分漂亮迷人呢!我們聊到年紀,討論如何不受歲月影響,永遠保持健康和性感。我們談到簡樸生活的樂趣、寵物如何帶給我們撫慰,還有法國女人與食物、健康和健美身材的關係。噢,我還去參加她們的體重監察聚會。沒錯,法國也有「慧儷輕體」!

我們美國人一向穿得光鮮亮麗。我們總是在趕時間,抓了一大杯摩卡拿鐵,邊開車邊喝;我們用最先進的科技小玩意火速打理好家務雜事;不管是最大台的休旅車還是最新、最棒的省油車型,我們只想要最新款的車子。我們熱衷追隨所有新潮流,我們像小孩一樣衝進房間伸直手臂高唱:「還要!還要!還要!」

 我們一整天橫衝直撞,汲汲營營地囤積各式各樣的東西,急著跟上行列搶到最大、最酷、最閃亮耀眼、最方便省時、最最最新的東西,但是等到一天要結束的時候,這些真的讓我們覺得快樂嗎?我們功成名就、可以灑大錢出外渡假,我們開新車、買下大棟豪宅、背上更大筆的貸款,可是我們是不是擁有太多,反而覺得自己其實有點可悲,一直追求物質享受,心中卻覺得有些失落?我們是不是已經忘記該怎麼尋回從前那種簡約單純、腳踏實地的快樂?

這讓我回憶起我的法國外婆。我想到她花好幾個小時幫我洗頭髮,她的手指在髮間細密搓出肥皂泡泡,她不慌不忙地用溫水把我的頭髮沖乾淨,然後用毛巾幫我擦乾,再坐到我身邊,靜靜地幫我一把一把地梳理頭髮,用手指把糾纏打結的地方一縷一縷慢慢梳開。

 當我和好友兼翻譯潔西卡一起走訪貝桑松的時候,有人送我一份禮物,再度喚起我記憶中洗髮的美麗和意義。當時我們借住在瑪麗裘莉家,瑪麗裘莉是個時髦的法國女人,她獨自經營一間髮廊。瑪麗裘莉不會英文,而那時我的法文已荒廢許久。儘管如此,我跟她還是很投緣,兩個人比手劃腳,加上幾句簡單的法文就能溝通。當我們待在貝桑松的最後一天,我和潔西卡在髮廊裏,瑪麗裘莉說她想幫我洗頭髮。我剛聽到時嚇了一跳,還以為她這麼提議,可能是因為她對我的髮型很不滿意,也許她覺得我的頭髮真是一團糟,覺得我急需援手!可是我錯了,她只是想要把為我洗髮當成禮物送給我。

 瑪麗裘莉就這樣送了這份禮。她幫我披上罩巾,要我坐到洗髮椅上,我的頭往後靠在水槽上,她湊近我,先用溫水沖溼我的頭髮,然後加了香香的洗髮精在我的髮間搓摩。

 慢慢地,但是很篤定地,我發現自己開始啜泣。淚水沿著我的臉頰流淌而下,滑落到頸側,最後和洗髮精泡沫溶為一體。我沒辦法向瑪麗裘莉解釋,但是我知道她送給我的不只是洗髮這個禮物。她送給我的,是將外婆帶回來給我,讓我想起童年往事,回憶起外婆的法國腔、她的溫言軟語、肥皂香香的味道,還有她的手溫柔撫觸我的頭皮的感覺。瑪麗裘莉的舉動單純慷慨,卻又那麼地友善體貼。

 我現在可以坦白告訴妳:我一直過著相當舒適的生活,以前曾經收過很多禮物,但是瑪麗裘莉幫我洗頭這份禮物,卻是我過去收到的禮物中,意義最為重大的幾份禮物之一。

 對我而言,這就是法國人的「生之喜樂」的精髓所在。那是一種姿態、一種體驗,那短暫的一刻轉瞬即逝、不能重來,我們必須把握當下,在它倏忽飛逝、永不再現之前就好好珍惜。

 「生之喜樂」是活在當下、品味日常生活中的一點一滴,是友誼,是體悟人生無常,是禪。我想,對於法國女人來說,「生之喜樂」是她們快樂的命脈。這本書我希望能帶給讀者一些啟示,告訴讀者們,妳們仍然可以保持純正的美國風格、對於事物的熱誠和樂觀進取的精神,但是只要學會簡單的幾招,就能在生活中融入些許法國風格、享受法式「生之喜樂」。這本書也是給法國人的情書,特別要獻給法國女人,尤其是我的外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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